第950章 清凉山卖家筹粮,小城镇老卒赴关(5)_雪中悍刀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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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0章 清凉山卖家筹粮,小城镇老卒赴关(5)

  孩子胡乱抹了把脸,偷偷瞥了眼坐在桌对面的娘亲,见她依旧沉着脸,孩子便继续闷葫芦,反正街坊邻居都笑话他爹是陆大闷葫芦,他今天当个小葫芦,也只能怪他爹,怪不着他陆祥竹。

  男人正要跟媳妇说什么,便听她先柔声道:“大远,你是当家的男人,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不过到了关外,可要记得穿得暖和些,天寒地冻的,到了冬天雪又大,你们要经常干活,终究不是在自己家,随时都能有个遮风躲雨的地儿。对了,棉鞋我帮你多准备三双,别嫌鞋底板厚……”

  听着妇人几乎没有尽头的絮絮叨叨,男人没有丝毫不耐烦,一一笑着应声,偶尔低头帮坐在自己怀里端碗吃饭的孩子夹块肉。

  孩子终究都是记不住仇的性子,对小打小闹的同龄人尚且如此,何况是对自己的亲生父母。

  很快孩子就抬起头气咻咻道:“爹,我可告诉你啊,刘先生告诉我们,按照北凉军律,临阵退缩者,斩!你啊,也幸亏不是咱们边军将士,要不然,哼哼!”

  男人哭笑不得,妇人身体前倾,给孩子碗里又夹了一块肉,气笑道:“堵不住你的嘴!每天晚上念书做功课的时候倒是经常打盹,没见你这么有精气神!”

  孩子做了个鬼脸,吃着满嘴流油的香喷喷炖肉,扭头望向他爹,一本正经问道:“爹,你晓得北凉军律有多少个‘斩’吗?”

  男人问道:“你知道?”

  灵慧孩子眼珠子一转:“反正茫茫多!”

  北凉徐家治军,向来以严酷名动天下。

  据说那位人屠曾在武英殿君臣奏对时,笑言我徐骁一个斗大字不识的大老粗,只会一个最笨的法子,那就是杀人,杀敌不含糊,杀麾下士卒也从不手软,才能有今时今日的兵马。

  临阵退缩者,杀!

  贪功杀良者,杀!

  埋伏起早者,杀!

  阵上无故弃刀弃马者,杀!

  伍长战死而全伍存活者,全伍斩首!

  都尉战死而一尉保全者,全尉斩首!

  当然,北凉边军除了这些鲜血淋漓的条条铁律,更有下级有功不赏者,无论主将伍长,军营斩立决!贪墨军饷抚恤者,无论多寡,一律斩立决!

  男人听到孩子的话后,哈哈大笑。

  孩子突然说道:“爹,我和娘亲去了中原那个叫什么松柏郡的地方后,咱们家有钱买栋更大些的宅子吗?”

  中年男人笑道:“这可很难,爹这些年也没攒下多少银子,中原那边可比咱们陵州还要富裕。”

  孩子哦了一声,有些失落。

  男人继续笑道:“不过你放心,爹到了拒北城那边后,不会忘记给你们寄钱的。”

  孩子老气横秋地摇头晃脑道:“先生曰‘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谓大丈夫也’!”

  男人好奇问道:“什么叫先生曰子曰?给爹说道说道。”

  孩子嘿嘿一笑:“就是‘刘先生说张家圣人说过’的意思,这也不懂,爹你真没学问!”

  男人欣慰道:“爹没学问没事,你和你哥有学问就好。”

  一提到他哥,孩子立即满脸骄傲道:“我比我哥差远啦,连刘先生都说我哥厉害呢!”

  男人开怀大笑道:“那还不都是爹的儿子啊?!”

  妇人看着这对父子,笑意温柔。

  她不懂什么打仗也不懂什么学问,只是凭借着这么多年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看多了许多人和事,明白一个粗浅道理:有些男人,只会把最狠的话,都说给最亲近的人;但也有些男人,却把最好的脾气都留给自家人。

  她的男人,就是后者。

  所以不管是十多年来的平平淡淡,还是现在街坊邻里的风言风语,她都不觉得当初嫁给这个男人是嫁错了。

  孩子问道:“爹,你以前的家乡在哪儿啊,就是那个松柏郡吗?”

  男人点头道:“对,不过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日子不好,家里也没谁了,都快要活不下去了,这才离开的家乡。”

  孩子没大没小笑道:“难怪街坊们都说娘亲看上你,真是瞎了眼。”

  这次妇人倒是没有生气,只是掩嘴偷笑。

  男人就更不会生气了,看了眼自己媳妇:“可不是!”

  孩子又忧心忡忡问道:“爹,我哥真要去那个江南道负笈游学啊?那得啥时候才能去松柏郡跟我们碰面哪?”

  男人轻声道:“爹也不知道,爹这辈子啊,很小的时候就发誓以后自己的儿子,一定要读上书,总觉得读书人才算有出息,其他做什么事情,不管挣多少钱,都不咋的。爹呢,很早就没了爹娘,只知道往上十几代,都是庄稼汉,所以到了北凉这儿,遇着了祥竹你娘,真的很幸运,要不然如果你和你哥都随爹的话,哪能是读书那块料!”

  孩子嘟囔道:“那你还要对娘亲好点儿!”

  男人无奈道:“爹就那么点本事,没法子啊。”

  妇人眉眼弯弯,男人说他很幸运,她则觉得自己很幸福。

  在娘俩带着行李离开龙晴郡城那天,这个男人沿着驿路缓缓回到城内,回到这条小街陋巷。想了想,男人扛着家中仅剩的两条猪腿,先后去了两个地方,一条偷偷放在街尾老人家门口,一条送去了刘先生家。

  在这个过程里,男人不知道挨了多少白眼和唾沫。

  最后男人回到家中,从床底搬出那只堆满灰尘的木箱子。这只箱子他从不打开,他的媳妇也善解人意地从不去问。

  这个在小街上生活了十多年一直沉默寡言的男人,把沉重的木箱搬到院子里,蹲下身,用力抹去灰尘。

  男人自言自语道:“两位老伙计,当年你们陪着我刚到北凉没多久,大将军带着我们在北莽打的那场仗,真是憋屈啊。胜而退兵,我和很多人一怒之下就退出了边军,后来才知道是那离阳老皇帝的手段,原来是害怕咱们一口气灭了北莽,他的龙椅就真没的坐了……这些年我也实在没脸面见你们……嘿,至于打仗嘛,我陆大远十四岁投军,第二年担任伍长,十六岁就当上了都尉,十八岁便以一营副将身份跟随大将军赴凉,什么时候怕过?我也就退出边军早,要不然王灵宝、李陌藩这些小兔崽子见着我,不都得夹着尾巴做人?!”

  突然,这条街响起了轰鸣的马蹄声,老百姓都有些纳闷。马蹄阵阵响起过后,他们看到有七八个披甲佩刀的精骑,竟是停在了陆大远的家门口。

  这让老百姓有些担忧,对于陆大远那外乡孬种,他们骂归骂,可毕竟是十多年的街坊邻居了,陆大远又不是坏人,大家感情深厚着呢,否则他们哪里会当面骂人?

  这陆大闷葫芦可千万别是惹恼了官府驻军啊!

  精骑为首一人是位四十多岁的魁梧男子,如今是龙晴郡当地驻军的主将,当了十多年的实权骑军都尉!

  龙晴郡百姓也许不认识他本人,但都知道此人深得陵州将军韩崂山的器重,据说与那个根正苗红凤字营出身的洪书文,那可都是称兄道弟的!

  这以后一个实权校尉或是一州副将,能跑得掉?

  这名都尉麾下一位心腹骑卒小声问道:“都尉,这是给谁送行啊,还需要你老人家亲自出面?搁平时,跟钟家走得近的那些个将种人物,都尉你可是瞧上一眼都没心情的,咱们龙晴郡还有这么牛气冲天的家伙?”

  都尉冷笑道:“那些绣花枕头,给屋里头那人喂马都不配!”

  然后都尉扬扬得意道:“老子我当年,就是给他喂马的!”

  这种事情也能拿来吹嘘?

  那些骑卒面面相觑。

  咱们都尉的脑袋最近是不是给门板夹到了?以前不这样啊,眼高于顶得很!

  当那些骑卒好不容易看到那个背负行囊的男人跨出院门后,都有些发愣,也就身材还算结实高大,没看出是个三头六臂的主啊。

  都尉迅速翻身下马,然后牵着一匹无人骑乘的战马走上前去,抱拳沉声道:“龙晴郡骑军都尉马云井,参见老副将!”

  背着行囊的男人手里还拎着一件用棉布包裹严实的长条物件,瞥了眼这十多年来一直刻意不去打交道的马云井,没好气道:“称呼别人的时候,官职带个副字,你骂人啊?你小子当自己是大将军,在太安城最喜欢跟那些带副字的武将和当二把手的文官打招呼?”

  马云井缩了缩脖子,不敢答话。

  这个叫陆大远的男人环视四周,挺直腰杆,抱拳道:“这些年,我陆大远感谢诸位照应!”

  街道两旁的老百姓都很茫然,手足无措。

  陆大远将甲囊悬挂在马鞍一侧,然后娴熟至极地翻身上马。

  不管接下来凉州关外这场仗是输是赢,他陆大远都没想活着回到关内陵州。

  十多年不披甲不摸刀,不杀个回本怎么行!

  马云井轻声提醒道:“北凉老卒,按律可以佩刀上街。”

  陆大远挑了挑眉头,终于褪去包裹长条的棉布,露出那把样式老旧的战刀,仔仔细细,悬佩在腰间。

  陆大远转头望向不可能跟随自己一起去往关外的马云井:“如果我们打输了,一切不谈。如果打赢了,以后我两个儿子若是还回陵州,你就告诉他们,他们爹虽是个杀猪的,但更是徐家铁骑之一!”

  马云井使劲点头,千言万语,只有两个字说出口:“保重!”

  陆大远斜眼道:“小兔崽子,当年我就知道数你没出息,果然,到今天才当上个破烂都尉。”

  马云井涨红了脸。

  陆大远突然摘下那柄战刀,抛给马云井,大笑道:“算了,老子反正都要用新凉刀上阵杀敌,看在当年你喂了那么久马的分上,这一把,送你了!”

  马云井如获至宝,这么个汉子,竟是热泪盈眶。

  这柄战刀,正是第一代徐家刀!

  象征着徐家铁骑在春秋大地上的崛起,象征着徐家铁骑在中原版图的所向披靡。

  也正是先有那支徐家老字骑军营,才会有如今的北凉铁骑甲天下!

  而这个男人正是出身于徐家老字营之一,满甲营!

  头等骑卒,陆大远!

  这条街上的老百姓自然不会知道,大将军徐骁在年老之后,还曾多次在清凉山议事厅对满堂文武感慨,当年那个叫陆大远的小子,打仗最凶,跟禄球儿有一拼,真是不孬。

  褚禄山就总要叫屈道,可那姓陆的家伙次次都靠往前死命冲啊,从不讲究兵法,肯定还是不如我。

  袁左宗便会拆台道,可人家硬是一次都没输过。

  人屠便会点头道,对嘛,像我。

  然后某位年轻世子殿下就会出言讥讽一番。

  在今年入秋前后,许多陆大远这样的徐家老卒,都开始奔赴关外。

  而他们,正是北凉铁骑的脊梁。

  此时陆大远与马云井共同策马出城,嘴中念念有词。

  那些年轻精骑都只听到细碎声音,不太真切。

  马云井在把陆大远送到城外驿路上后,目送离去,久久无言。

  最终拨转马头之时,马云井也默念道:“我徐家满甲营,侦骑四出游弋,即为撒拨,结营不动为架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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