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3章 曹长卿落子太安,楚霸王谢幕江湖(1)_雪中悍刀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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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3章 曹长卿落子太安,楚霸王谢幕江湖(1)

  离阳京城南大门外,那条与城内御道相连接的宽阔官道之上,在两个时辰之前就已经空无一人。

  满城等一人。

  等一人攻城。

  城上城下皆铁甲。

  这一日京畿东西南北四军精锐全部列阵此地,面对那一袭青衣,仍是如临大敌。

  有个缓缓而行的青衫儒士,在距离这座京城大概不足半里路程的官路上,独自一人,手捧棋盒,停步坐下。

  他并没有面向北面那座天下第一大城,而是面西背东,盘膝而坐。

  黑盒装白子,白盒装黑子。

  他将这两盒从西楚棋待诏翻找出来的宫廷旧物放在身前,相隔一张棋盘的距离,棋盒都已打开。

  遥想当年,国师李密曾有醉后豪言:“天下有一石风流,我大楚独占八斗,他曹得意又独占八分!”

  这般人物,如何能不风流得意?

  他正襟危坐,双指并拢,伸向身前就近的棋盒,拈子却不起子,只是笑望向对面,好似有人在与他对弈手谈。

  双鬓霜白的青衫儒士,眼神温柔,轻声道:“你执黑先行。”

  原本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刹那间风起云涌。

  太安城高空异象横生。

  随着那五个字从这名儒士嘴中说出,只见稍远处那只雪白棋盒中自行跳出一枚黑子,划出一道空灵轨迹,轻轻落在那张无形棋盘上的中心位置。

  先手天元。

  很无理的起手。

  但是更无理的景象在于只见太安城高空落下一道绚烂光柱,轰然坠地。

  一座雄城如同发生百年不遇的地震,天地为之摇晃!

  包括太安城武英殿在内的所有殿阁屋檐之上,无数瓦片顿时掀动起来。

  青衫儒士双指拈起那枚晶莹剔透的白色棋子,眼中满是笑意,轻轻落在棋盘之上。

  与此同时,第二道光柱如约而至。

  太安城又是一晃。

  城前离阳铁甲数万,竟然还是那个临城之人先行攻城。

  城头所有床子弩终于展开一轮齐射。

  空中如有风雷声大震,中年儒士全然视而不见。

  第二枚黑子跳出棋盒,落在棋盘之上,落子生根后,安安静静,悬停不动。

  城内,武英殿屋檐岔脊上的十全镇瓦装饰,仙人、龙凤、狻猊、狎鱼、獬豸、斗牛等依次化为齑粉。

  城外,威势雄壮如剑仙飞剑的近百支巨大箭矢在空中砰然碎裂。

  青衫儒士拈起第二枚白子,落子前柔声道:“我恨跻身儒圣太晚。我恨转入霸道太迟。”

  他并拢双指重重落下,落在棋盘。

  有铿锵声。

  太安城出现第四次震动。

  这一次最是动静剧烈,许多城外骑卒的胯下战马,竟是四腿折断,当场跪在地上。

  巍峨城头之上,终于有数人按捺不住,或御剑而下城头,或跃身扑杀而来,或长掠而至。

  又有一双黑子白子先后落在棋盘上。

  那袭青衫似乎不敢见对面“下棋人”,低头望向棋盘:“我曹长卿之风流,为你所见,方是风流。”

  当第四颗白子灵动活泼地跳出棋盒缓缓落下,那出城数人距离他曹长卿已经不足三十步。

  曹长卿拈起棋子,这一次不是由高到低落子,而是轻描淡写地横抹过去,微微倾斜落在了棋盘上。

  有浩然气,一横而去。

  那数名护卫京城的武道宗师全部如遭撞击,迅猛倒飞出去,直接砸入太安城城墙之中。

  祥符三年春的春风里,西楚棋待诏,落子太安城。

  太安城正南城头上,一老一少在铁甲铮铮中显得鹤立鸡群。老者麻衣布鞋,背负一柄长剑,还算正常的剑客模样。那少女正值身条抽发如春芽,有了几分窈窕味。她不但背剑,腰间还佩双剑,手中更提剑,故而不像是个女侠剑客,倒像是个当街卖剑的小姑娘。两人正是东越剑池的当代宗主柴青山,以及逃暑镇上被年轻藩王赠送过一本《绿水亭甲子习剑录》的单饵衣。先前数人气势汹汹地出城而去,结果倒飞回城,尸体嵌入城墙,就像苍蝇蚊虫被拍烂在窗户上,惨状让城头不少离阳有实职将军称号的武人都感到心惊肉跳,下意识瞥了眼那对年龄悬殊的剑池师徒,这才好不容易恢复了几分胆气。

  少女的脸色有些苍白,这并非她的体魄还不如普通士卒,而是在武道真正登堂入室后,对于天地间的气机感应就会异于常人。这就像凡夫俗子看江水滚滚,只觉壮阔,炼气士却能够凭此看出世间气数流转的迹象。

  她师父柴青山作为当之无愧的剑道宗师,既然挑选她作为闭门弟子,自然是看中她出类拔萃的根骨天赋,甚至先前和吴家剑冢老家主聊天时,颇为自负地说他这名女弟子剑道天赋仅次于西楚女帝姜姒一人而已。名字谐音“三二一”的少女只觉得自己站在了武帝城头,下一刻就会被滔天巨浪拍死在城头。她咬紧牙关握紧长剑,娇柔身躯摇摇欲坠,直到柴青山伸出一手扶在她所背古剑“雏凤”之上,少女才如释重负,长呼一口气,颤声道:“师父,曹大官子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啊?难道真是欲以一己之力攻破京城,第五次杀入皇宫才肯罢休?”

  近年来带着少女走南闯北的柴青山摇头道:“师父也不知道曹长卿由儒道转入霸道,所求为何。”

  少女眺望城外那袭孤孤单单的青衫,有些莫名其妙的哀愁。坊间传闻那位曾经担任过西楚棋待诏的大官子,对西楚皇后怀有爱慕之心,但是一生都不曾表露,始终恪守君臣之礼,最终落得一个阴阳相隔也没有道破心思。少女不在意那位在西垒壁古战场跻身儒圣的读书人,是不是什么曹家最得意的,甚至不在意曹青衣早年三过离阳皇宫如过廊的壮举,已有些许情思悄然发心头的懵懂少女,只是有些羡慕那个被骂了二十年祸国殃民的可怜女子,哪怕被各种野史落笔写为不堪的狐狸精,被当成大楚覆灭的罪魁祸首,但少女只是想着如果自己有天也死了,死后依旧有这样一个痴心人用心惦念着,真好。少女想到这里,轻轻叹息,抬起手臂,用手中那把半成新剑“白蟒”的剑身,悄悄拍了拍胸口。在那里,隔着入春渐薄的衣衫,放有一本泛黄的秘籍《绿水亭》。那里,大概就是她的吾心安处,也是她在离开北凉后真正第一次用心练剑的理由。那个年轻人身材修长,所以在武当山脚的逃暑镇与她说话的时候,他都要低头,虽然笑容温和,但只把她当作一个天真烂漫的江湖少女,一个擦肩而过就无所谓是否再有重逢的江湖晚辈而已。她不喜欢这样。

  随着曹长卿又一次拈子落棋盘,粗如武英殿廊柱的虹光从天上急坠而下。太安城又是一阵轰然巨震。

  柴青山不去看身后城中的那道壮丽光柱落地,感慨道:“我辈剑客,从古至今,孜孜不倦追求气冲斗牛和气贯长虹的大成境界,不承想曹长卿已是能够将那充沛天地的浩然正气,从青天引入人间。高树露所谓玄之又玄的天人,不过如此。好一个曹长卿,无异于为百尺画卷又添十尺啊。”

  若是此时有北地扶龙炼气士大家站在城头,就会发现一些太安城丝丝缕缕的青紫之气,如潺潺流水缓缓淌入少女七窍,而少女自身浑然不知,甚至就连很早就达到通幽洞微指玄境的柴青山也没有察觉。隔行如隔山,天象和陆地神仙两个境界虽然仅是一层之隔,却是截然不同的两方天地。

  少女突然好奇问道:“纯粹武夫之外的三教中人,佛门高僧入一品即金刚,道教真人入一品即指玄,儒家更是一步直达天象,师父你以前总是语焉不详,为何只说三者其实并无高低之分,又为何儒家成圣之人尤其艰难?”

  老人犹豫片刻,好像不太愿意道破天机,又好像是不愿意自己这个得意弟子太早接触那个层次,最终拗不过少女可怜兮兮的眼神,无奈道:“师父接下来这话你听过就算了,不要当真,更不可上心,以免剑心不定,贻误你原本该走的剑道。师父早年经常前往徽山大雪坪,跟一个叫轩辕敬城的读书人有过多次促膝长谈。他对三教圣人一事极有独到见地,语不惊人死不休。比如他谈及世人老生常谈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个说法你肯定也听过无数次,轩辕敬城对此的看法却不太一样。他说此话很好,有劝诫世人弃恶从善的功德,但是同时也害人不浅。要知道成佛一事,唯有依靠渐进苦修,需要苦功夫下死力,就像‘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一语,说这个话的文豪自然是大有道理,可对很多‘别人’来说,就很无理了。轩辕敬城说过很多开先河之人,尤其是近千年以来由游士变成豪阀后的那些读书人,无一不追求张家圣人提倡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轩辕敬城对此别开生面,并不是他对圣人教诲有异议,而是感慨后世之人的误入歧途。他举了个埋儿奉母的例子,此举无疑契合百善孝为先,被无数人推崇,但是轩辕敬城断言此人注定难得善果,若真有来生,若真是冥冥之中有天意,那么此人所为,注定要遭受天谴不得超脱。天生万物以养人,按照常理,一报还一报,人当反哺天地才对。道教圣人很早就留下三千言告诫后世,‘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的正是天道大公无私情,并非某些人误以为的所谓粗浅‘不仁不义’。轩辕敬城就很认可‘天地不仁’四字,但是他同时又说他们读书人,恰恰就是要明知天命不可违,偏偏要逆流而上,为天地人间订立规矩,以求长治久安人人自得。故而以仁、义、礼、智、信五字搭起框架,最终延伸出无比荡气回肠的那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是,徒儿,你仔细想一想,天地若有神灵,需要我们人来指手画脚吗?退一步说,人间万世太平,就真是符合天道循环的规矩?所以说啊,儒家真正有大智慧之人,尤其是那些跻身儒圣的大贤,不忧自身忧后世,无一不是怀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激昂胸怀,不惜与天道玉石俱焚,无一不是在慷慨赴死啊。”

  少女哦了一声。

  老人说完这番话后频频长吁短叹,百感交集。

  柴青山笑问道:“听明白了?”

  少女咧嘴一笑,理直气壮道:“完全没懂。”

  老人有些忍俊不禁,揉了揉她的脑袋:“也不需要你明白。糊涂才好,人生百年,轻松自在。否则活得满腔郁气,太累。我们练剑之人,能以三尺剑鸣不平,就够了。”

  柴青山轻声道:“去过了北凉,亲眼见识过了满目荒凉的边关风景,见过那一处处战场关隘,才会知道我们江湖人的逍遥快活,太经不起推敲了。不过徒弟啊,你也无须因为为北凉打抱不平而一味反感离阳,师父告诉你,如果真有北莽大军攻破两辽边境的那一天,今天这座城内无数痛骂北凉的人物,也会奋不顾身,一样会说死就死。哪怕北莽蛮子一路打到广陵江,也绝不至于走得如入无人之境,而只会是铁骑马蹄两侧,皆是我离阳战死之人。”

  离阳百姓尚武任侠,自古就有“中原士子向北游学,离阳游侠往南仗义”的说法。后者颇多恃武乱禁之举,这才让大楚领衔的中原几国一贯视离阳人为不可教化的北蛮子。但是近二十年来,尤其是顾剑棠辞任兵部尚书入主两辽,与徐骁的北凉铁骑一左一右镇守边关国门,北莽无法南下半步,整个中原歌舞升平,南边狼烟只报太平不报忧,加上无数士子入仕离阳,朝廷大兴科举,为天下庶族寒士大开龙门,京城只说国子监一处,就容纳了将近三万来自天南地北的求学士子,读书人如同过江之鲫的大量拥入,以及天下各地豪绅巨贾的会聚,短短二十年,就造就了太安城不输早年大楚京城的鼎盛气象。先帝赵惇对文人在庙堂上的擢升更是不遗余力。当时除两峰对峙的张庐、顾庐之外,在京城为官的青党官员几乎清一色都是文人,一大拨年轻读书人得以跻身朝堂,文风绵延的江南道为朝廷输送了大量栋梁之材,就连以西楚老太师孙希济为首的大量西楚遗民,都抛开国仇选择仕奉赵室,反观当权武将几乎没有例外都是上了岁数的春秋老人。离阳朝廷经过二十余年休养生息和上行下效,已经展露出文高武低的格局,若非西楚复国祸乱广陵道和北凉的“蠢蠢欲动”,恐怕就算是身为离阳头等功勋门户的马忠贤,这辈子都无法外放成为靖安道节度使。

  当下的离阳,表面上国势鼎盛不假,连西楚叛乱都要被镇压下去,但是连柴青山都看得出来已是四面漏风的微妙局面。

  少女从来对天下大势不感兴趣,噘起嘴巴:“可我还是觉得北凉更加可怜。”

  老人笑道:“师父没说北凉不值得你为其鸣不平,只是希望你今后不要有太多戾气,不要随意迁怒无辜,知道师父为何越发敬佩那位年轻藩王吗?”

  一听到年轻藩王,原本心不在焉的少女立即眼睛一亮,立即就有用不完的精气神了,满脸神采:“师父你快说,我听着呢。”

  老人颇为无奈,气笑道:“不说了!”

  老人果真闭口不言,除了有几分赌气,更多还是城外曹长卿的落子越来越快,他不得不聚精会神蓄养气势。

  今日他柴青山背负长剑站在这里,可不是来看风景的。

  少女撇了撇嘴,知道师父脾气的她也没有再追问。

  柴青山眯眼望向远方,老人的视线跟随城头不知已经是第几拨的箭雨,一起抛向那一袭青衫身上。

  城头一架架床弩,城下六千膂力超群的锐士弓手。

  上下两拨箭矢铺天盖地。

  老人没来由有个古怪念头:若是北凉徐家跟离阳赵室没有任何恩怨,那个年轻藩王无怨无悔一心做那忠臣,而赵家天子也对他深信不疑,对北凉大力增援,以中原作为后盾,支持北凉铁骑和两辽边军共同抗击北莽,那该多好?如果城外那个曹长卿能够像孙希济和许多西楚遗民那样,入朝为官,说不定如今就是离阳的首辅大人了,那就根本不用上阴学宫的齐阳龙出山力挽狂澜。内有曹长卿率领那帮永徽旧春和祥符新春,一同运筹帷幄,外有三十万北凉铁骑和二十万两辽边军,何愁天下不太平?哪怕再给他们北莽多出数十万兵甲又能如何?

  京畿北方地带的一条小路上,一骑不急不缓地南下太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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