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7章 徐凤年新获辅臣,两谋士纵论战局(1)_雪中悍刀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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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7章 徐凤年新获辅臣,两谋士纵论战局(1)

  南海观音宗近百练气士已经进入陵州境内。江湖上突兀出现吴家剑冢一百骑,直奔北凉。

  徐凤年见到陈亮锡的时候,几乎没有认出来。

  这位原本文弱书生模样的寒士肌肤黝黑,瘦了十几斤。

  陈亮锡没有身穿青苍城牧的四品文官袍,甚至没有穿士子文衫,跟穷苦流民一般无二,全身上下,唯一拿得上台面的恐怕就是脚上那双异常结实的狼皮靴。徐凤年亲眼看到这么一个比流民还要像流民的家伙,哭笑不得。不过陈亮锡身边有十几骑白马义从护驾,好歹给这位在北凉风口浪尖上的书生挣回点颜面。陈亮锡此刻站在一个村子的村头,带着一大帮工房官吏杂役正在搭建辘轳架挖水井,村子恰好位于有泉水露出的低洼地带,是流州境内难得见到的一方小绿洲。一般而言,这样占据水源的地方,都是多股割据势力的必争之地,有水往往就意味着流血不止。

  这个村子的一百多号村民都蹲在远处凑热闹,一些汉子嚼着生硬如铁的烙饼,更多是一脸垂涎中夹杂着敬畏地望向那些白马义从。这些白马义从下马后依旧佩刀负弩,衣甲鲜亮。流州纳入北凉版图之前,边军锐士成为游弩手之前都要来此杀人,把流民头颅当作进阶本钱,偶然也有小股骑队被大队马贼围剿死绝的情况,骑卒身上的佩刀甲胄,从来都是流民首领最值得炫耀的东西。有马有刀,如果还能披甲,那么你就能在流民之地当大爷的大爷了。所以这些白马义从的横空出世,既让村民眼馋,更让他们胆战心惊。那个领头的年轻人,据说是个官帽子大到吓人的北凉官员,奇怪的是,他进了村子也没糟蹋娘们儿,更没抢钱抢粮,只是说了一大通,让人听着就打死不信,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每户人家只要有一人投军,就能在陵州入了良民户籍,还能种上田地?而且是去边境上入伍还是在陵州境内,都可以随便挑,不强求,唯一的差别就是边军的兵饷要比陵州兵高出一大截。原本没谁愿意搭理,可后来听说就是这个年纪轻轻的官老爷,硬是在一万兵强马壮的马贼手底下,死死守住了青苍城,害死了那个北凉王的很多亲军扈从,很快就要被绑回凉州砍头示众,就算不掉脑袋,官帽子也保不住。这件事,许多当时在城里活下来的流民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约莫是真事,那么,这个当官的是个响当当的好汉不假,可万一到时候给北凉王收拾了,他说的话还能不能作数?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道理他们说不出来,可不见婆姨不脱裤子的道理,总还是知道的。

  然后,这些村民瞧见又有一支马队疾驰而至,在村外停马,逐渐走近了一个相貌比女子还俊俏好看的年轻后生,身边带着个黑炭似的小娃儿,身后跟着一名将军模样的魁梧汉子,那身装扮,真扎人眼珠子,啧啧,怎么都该是个能领好几百兵的武将了。一些个村子里土生土长的兔崽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想绕出半个圈去好好瞧上几眼,结果都给长辈赶得远远的,倒是还有些一只手便能打趴下江南男子的健壮妇人眼睛都在发光,呦,多俏的小哥儿,也不知哪家婆娘有福气享用了。她们的汉子也不计较这个,撑死了嘴上骂骂咧咧,妇人也都敢还嘴几句,胆大的,都咂巴咂巴着厚实嘴唇,恨不得把那生了一双丹凤眸子的小哥儿吞进肚子里。结果,很快,所有村民都吓得肝胆欲裂,头皮发麻,只见那些白马义从见到那年轻人后,单膝跪下,一手撑地,一手按刀,同时沉声道:“拜见王爷!”

  白马义从这么一跪,那些负责挖掘水井的流州官吏更是哗啦啦跪了一片,他们比起神情肃穆的白马义从要更加诚惶诚恐。

  这段时日,先是许多光头和尚在流州境内奔波劳碌,化缘布道,后来也有武当山的年轻神仙来这儿云游四方,都把年轻藩王不是说成菩萨转世就是真武降临,这在教化不深的流民之地很有感染力。

  徐凤年轻轻说了句起身,然后走向陈亮锡。那十几位白马义从都自然而然地跟在北凉王身后,把青苍校尉带来的那批扈从不露痕迹地隔离。韦石灰摸了摸鼻子,有点尴尬,不过不敢流露出任何不满的神情。当初青苍城那场攻守战,兵力悬殊,虽说守城一方总能占据先天优势,可其实青苍的城墙并不高大稳固,而青苍城原先的数千兵力早已人心浮动,若不是不足百人的白马义从个个身先士卒,青苍城早就给那一万精悍马贼屠城了好几遭。每逢城防出现漏洞,都有一拨银色甲士率先做死士拼命抵住潮水攻势,虽死不退。正是这些被说成一条性命抵得上青苍城百人性命的白马义从,正是他们不惜一死,才让青苍“龙王府”旧部生出了死战之心。青苍攻守之惨烈可以从一个细节中看出:每一名阵亡白马义从,因为被攻城马贼恨之入骨,必然死无全尸,龙象军奔赴救援和马贼闻讯退却之后,青苍城收完尸,却都只能堆出一座座近乎空棺的衣冠冢。

  陈亮锡看到徐凤年,脸上有些愧疚,欲言又止。徐凤年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坐在井口上,抬头笑道:“是回王府当个没有品秩的幕僚,还是在流州当二把手的别驾,随你挑。”

  陈亮锡随意地蹲在井边上——这跟他以往在清凉山的拘谨礼仪大不相同,轻声说道:“虽然还是很怕亲眼看到人死,一直想着去清凉山那边纸上谈兵,在那里,即使做不成富贵闲人,也不用担惊受怕,只是现在总觉得,这么拍拍屁股一走就是当了逃兵。当时在青苍城内,王爷的白马义从没有一人退却,青苍城那数千甲士没有退,甚至连城内流民都没有退,我现在这一走,不像话。”

  徐凤年问道:“那就是答应做流州别驾了?杨刺史那边也有这个意思,他对你很看重。流州有你们两个搭档,我也放心。”

  陈亮锡摇头道:“别驾是一州最重要的辅官,若是北凉后院远离兵戈的陵州,我自信还能勉强担当,流州如今的用人任命倾向于能文能武之辈,我还是算了,先把青苍城牧做好了再说。反正我想到什么,都会跟刺史大人直言不讳,并不需要别驾这个官身。”

  徐凤年也不为难他,点头道:“随你意愿,反正到时候想要当大官了,自己去跟杨光斗索要官帽子,不用跟清凉山打招呼。”

  青苍校尉韦石灰站在附近,听到这番对话,心中翻江倒海:天底下上哪儿去找这么好说话的藩王?官帽子还能随便挑?可见那些北凉王要狠狠收拾陈城牧的流言蜚语都是瞎扯!韦石灰对清凉山两大红人徐北枳和陈亮锡早有耳闻。北凉境内一直认为徐北枳事功能耐远胜陈亮锡,治理陵州刚柔并济,据说都快要把作为文官首领的经略使大人李功德给架空了,但是韦石灰相对还是更加看好陈亮锡。没什么道理可讲,就凭这个读书人能够死守青苍城,而且还真给他守下来了!

  陈亮锡突然说道:“王爷可去过那片衣冠冢?”

  徐凤年说道:“昨夜才入城,想着跟你一起过去祭酒。”

  陈亮锡嗯了一声,站起身,招手喊来工房小头目,轻声交代相关事宜。这时候,一名高大健壮的少年从一帮杂役中走出,往这边走来,两位白马义从很快将他拦住,手中凉刀已经离开刀鞘半寸,杀机深重。徐凤年看了眼少年,竟然是个熟人!当初他单枪匹马进入流民之地,在青苍城外的村子外有过一场波折,流民见利忘命,想要劫夺马匹佩刀发一笔横财,这个擅长矛术的少年就是其中之一,有一股子流民独有的彪烈之气。如果徐凤年没有记错,少年还有个骨瘦如柴的妹妹,正是她的冲出,才让徐凤年没有痛下杀手,还给了这对兄妹一袋碎银。徐凤年出声道:“让他过来。”

  热血上头才想要上前的少年,原本在白马义从半抽刀之际就已经十分害怕。他以前一直牢牢记得那名英俊游侠的高超武艺,也念恩,感激游侠的不杀和赠银,如今那块碎银子已经被少年刺出一个小孔,穿绳后挂在妹妹的脖子上,妹妹很喜欢。少年得知此人竟然是执掌所有流民生杀大权的王爷后,想得并不复杂,就怕自己以后再也见不着他了,想要亲口道谢一声。少年局促不安,脚步都有些飘忽,好不容易走到距离那年轻藩王五六步远的地方,蓦地脑子空白一片,竟然不知道说什么了,涨红了脸,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什么地方。

  徐凤年柔声笑道:“你叫什么名字?我还记得你有个胆子比你还大的妹妹。”

  少年终于缓过神,咽了口唾沫,颤声说道:“回禀王爷,小人叫刘剩,我妹妹叫刘余。”

  徐凤年打趣道:“你还知道‘回禀’这个说法?”

  少年悄悄用手捏了自己腰肉一把,脑子终于清醒了几分,腼腆笑道:“都是跟工房官老爷们学的,他们跟城牧大人说事,都这么说。”

  陈亮锡在一边笑着对徐凤年解释道:“刘剩想要去边境投军,我看他年纪太小,就没答应。不过这名少年力气不小,我就准许他帮着衙门做些事情,赚些糊口工钱。他手脚伶俐,人也聪明,已经能认一百多个字了,每天空闲就在地上拿树枝写字。其实少年跟他妹妹原先都只有姓没有名,只有随口的小名儿,刘剩、刘余其实都是他自己取的。”

  徐凤年看向少年笑问道:“你去了边关投军,要是死了,你妹妹怎么办?怎么不选陵州军?好歹不用上阵厮杀。”

  少年一脸认真地回答道:“负责录档的官老爷说了啊,边军拿钱多,而且拿钱也快,只要去了就能拿到一大笔银子不说,还立马给咱们在陵州弄出一块良田来。再说了,不都讲咱们北凉军一个打他们北蛮子三四个吗,我去了边境又不是一定就会死,要是能用矛刺死几个北蛮子,当个伍长啥的,那我妹妹这辈子都可以不愁吃穿了,说不定连她嫁妆都有了!”少年似乎记起什么,赶紧亡羊补牢说了句,“回禀王爷!”

  徐凤年哈哈大笑,想了想,说道:“行,我准你去幽州从军,你小子矛术不错,我是领教过的。等你学会了骑马后,就让皇甫枰升你做伍长。我回头再帮你妹妹在陵州找户好人家住下。”

  少年讨价还价道:“王爷,我妹妹还得姓刘,行不?”

  徐凤年点点头,然后开玩笑道:“要不然你跟我姓徐,咋样?现在就可以升你做伍长。”

  青苍校尉韦石灰跟他的扈从一行人眼睛都发绿了,天上掉大馅饼啊!虽说如今不像春秋中那么兴赐姓一事,可能够被皇帝、藩王这些王朝最有权势的人物赐姓,依旧是草莽英雄们的莫大荣幸。大将军徐骁四十多年戎马生涯,赐姓的次数屈指可数,“枪仙”的师弟徐偃兵算是一个。

  只是没料到那少年愣了愣后,摇头说道:“这还没杀北蛮子,我咋能当伍长?而且爹娘要是知道我和妹妹改了姓,还不得托梦揍死我啊。”

  韦石灰差点就要把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兔崽子吊起来暴打一顿,你爹娘知道你拒绝了北凉王的好意,那才会真正托梦抽死你小子!

  徐凤年笑道:“那行的。反正你去幽州以后,去找一个叫皇甫枰的将军,就说是我让你投军的。”

  少年怯生生地问道:“不是去凉州吗?听说那儿兵饷多些,分到的田地也好。”

  徐凤年哭笑不得道:“凉州马上要开战,你矛术是不错,可没经过战阵历练,再好的身手,也敌不过北蛮子骑军的冲锋。”

  少年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那些一听说北凉王亲临的村民去而复还,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孩子在王爷身前说话,都有些羡慕,这小子上辈子积攒了多大的福分才能跟王爷说上话啊?王爷那得是多大的官?反正他们都知道,整个北凉都是他老人家的家产,当然,这个王爷一点都不老。

  随后,徐凤年跟陈亮锡一同前往青苍城南方十里地外的坟茔。战死的白马义从那一座座衣冠冢位于绿洲内,徐凤年的徒弟余地龙和几名扈从都背有一大行囊的绿蚁酒。

  徐凤年和陈亮锡一一上坟祭酒。

  陈亮锡神情沉重,每面对一座衣冠冢,都会向徐凤年述说冢内白马义从死于何时死于何地。

  祭奠之后,徐凤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突然,一骑来报,说有两个陌生人闯入此地,要以水代酒祭奠英灵。

  徐凤年牵马而行,结果看到了比他晚半天到达青苍城的宋洞明。

  这位离阳隐相之一的男子看到徐凤年的阵仗,尤其是韦石灰那身鲜明的校尉甲胄后,哪里还猜不出这个年轻人的底细,微微作揖,抬头后笑道:“王爷可算不得以诚待人啊。”

  徐凤年笑了笑,没有否认,带着歉意道:“还望宋先生见谅。”

  宋洞明瞥了眼徐凤年身边的年轻书生,收回视线,直截了当说道:“王爷你似乎不是那值得百姓依附甲士效死的明主啊。”

  韦石灰二话不说就抽出了北凉刀,想要一刀砍下这信口开河的王八蛋的脑袋。

  徐凤年抬起手,拦下了身后性子暴戾的青苍校尉,笑问道:“此话怎讲?”

  宋洞明怡然不惧,淡然道:“离阳边塞诗何止千百首,其中以‘何须马革裹尸还’半句夺魁,要我看来,这就是句读书人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屁话,因此宋洞明有一问要问北凉王。”

  徐凤年平静地道:“请问。”

  宋洞明环视四周,冷笑道:“敢问青苍城攻守,北凉阵亡甲士不下三千人,为何独独只有你北凉王的白马义从有衣冠冢,占据这绿洲之地?”

  徐凤年默然无声,陈亮锡猛然眼睛一亮。

  宋洞明继续带着讥讽说道:“‘人屠’徐骁有一万大雪龙骑,次子徐龙象有三万龙象军,北凉都护褚禄山有亲军,袁左宗、燕文鸾也有亲军,这些甲士,自然是骁勇无敌,也愿意为北凉而战,可然后呢?北莽举国南侵,靠这七八万人就能答应了?甚至可以说,靠三十万北凉军,就能打赢了?或者说,北凉王你认为是必死之局,只要存了必死之心,就无愧于北凉了?”

  徐凤年依旧没有恼火,反问道:“宋先生有何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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