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7章 太安城山雨欲来,楚狂奴冒死报信(2)_雪中悍刀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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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7章 太安城山雨欲来,楚狂奴冒死报信(2)

  名叫杏花的婢女忧心道:“公子,外边世道好像越来越不太平了,我去买菜的时候,听说三位叛乱藩王一路打过来,只差没跟卢侍郎的大军撞上了,京城米价涨了好多,咱们再不多赶紧囤些,就麻烦了。”

  如今以白衣之身笑傲王侯的年轻人柔声道:“放心,饿不着咱们。不过家有余粮心不慌,终归是不错的。”

  她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公子,咱们守得住吗?是不是只要顾大柱国的两辽边军南下驰援,就一定能够成功平乱?可是连我都知道蜀王陈芝豹用兵很厉害,他帮着燕剌王他们为虎作伥,如何是好啊?”

  执掌离阳赵勾的陆诩轻声说道:“那位白衣兵圣选择接纳吴重轩部大军,不仅仅是想要速战速决,也意味着他视线最远处的风光,不在这座太安城,而是顾剑棠的两辽边镇。”

  杏花一脸茫然:“啊?他想什么呢?”

  陆诩玩笑道:“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她小心翼翼递给陆诩一杯热酒。这几年朝夕相处,两人早已心有灵犀,陆诩虽目盲却自然而然接过酒杯。在陆诩低头饮酒的时候,她感叹道:“唉,才二十来年太平光景,就又要兵荒马乱了。”

  陆诩嘴角翘起:“咱俩大概能算是运气好的,恰好刚刚活在这二十年里头。永徽前期,和今年祥符三年入夏以后的中原百姓,之前的老人,现在的孩子,都得胆战心惊活着。”

  她展颜一笑:“公子说得是。”

  陆诩转头“望向”半掩半开的屋门,嘴唇抿起,神色恬静。

  她望向公子的侧脸,眼神痴痴。

  她没有任何奢望,只希望自己能够陪在他身边,直到看到公子缓缓白头,而公子却永远不会看到她白发苍苍的不堪老态。

  陆诩缓缓回过头,打破这份宁静:“我今天已经遣散赵勾谍子了,什么话都能说。”

  杏花犹豫道:“公子,你会不会偶尔也感到寂寞?”

  目盲年轻人笑着摇头:“我啊,醯鸡处瓮,怡然自得。”

  杏花吐了吐舌头:“公子宁静淡泊,真是厉害。”

  他自嘲道:“井蛙说海,夏虫语冰,才是厉害。”

  她听不太懂,也就没有说话。

  陆诩突然说道:“记得我家乡有泉水,被大奉朝茶圣誉为天下第九名泉,若是将泉水倒入杯中,水面过杯而不外溢,甚至能够浮起铜钱。”

  杏花瞪大那双秋水眼眸:“真有这么神奇?”

  陆诩哈哈大笑:“水浮铜钱,肯定是假,不过如醇酒沾杯,倒是真事。如果有机会,以后咱们用那里的泉水煮酒。”

  杏花使劲点头。

  陆诩微微仰起头,小声道:“此泉最可人,春风十八回。”

  她好奇问道:“公子,是谁作的诗,挺好的。”

  陆诩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笑脸温柔。

  杏花立即一本正经道:“真是顶好的诗文!”

  陆诩指了指她:“你这马屁拍得不太好。”

  杏花有些赧颜。

  陆诩向身边的女子轻轻摊开一只手掌。

  她如遭雷击,怯怯柔柔,终于鼓起勇气伸出她有些冰凉的纤细柔荑,放在他的手心上。

  陆诩握紧她的手,说道:“杏花,我是个瞎子,以后你就帮我看看那些大好河山,你看见了,我就看见了。”

  她哽咽道:“公子别嫌弃我笨。”

  陆诩摇头柔声道:“夫君不敢。”

  屋外大雪纷飞落人间,屋内人心温暖如春。

  祥符四年,初春。

  去年末最后的那场鹅毛大雪,尚未消融殆尽。

  胶东王赵睢尽起精锐挥师南下,同时河州将军蔡柏部精骑与杨虎臣、韩芳部骑军成功合龙,靖安道节度使马忠贤宣称麾下聚集十万精锐,即将向东突进。

  这些好消息使得今年的初次朝会,增添了许多连过年都不曾有的喜庆气息。

  退朝后,孙寅在人群中找到范长后,说是最近捡漏了一本残谱,当真是神功大成,棋力暴涨,绝对能够在棋盘上要这位十段棋圣好看。

  范长后原本与同在翰林院任职的宋恪礼并肩而行,两人意气相投,关系莫逆,家道中落的那位宋家雏凤一向沉默寡言,唯独与范长后经常秉烛夜谈。

  范长后听到孙寅的一番挑衅后,笑着答应下来,相约今晚在孙寅的那栋宅子一较高下。孙寅反复提醒这位大国手,登门之前切莫忘了顺路捎带停马坊的柳记羊肉,范长后只得许诺就算人不到,也决不让羊肉失约,孙寅这才罢休。

  上届科举状元郎李吉甫一路小跑,来到狂士孙寅身边的时候,有些喘气,被孙寅狠狠白眼后,李吉甫笑脸腼腆。

  相貌平平且性情木讷的李吉甫,一直被讥讽为离阳科举历届一甲三名的垫底人物,既无名士风流,也无事功韬略,别说与那位风流卓绝领衔永徽名臣的殷茂春相比,就跟同届科举的榜眼高亭树、探花吴从先比,都远远逊色。身世背景,仕途前程,京城清望,皆是如此。李吉甫整整三年碌碌无为,名声不显。如今马上就要迎来下一场殿试,虽然尚未有结果,可是去年秋的秋闱会元秦观海,无论风采还是气度,都已经比李吉甫超出一筹。世家子弟秦观海在太安城本就声名鹊起,又有晋兰亭、高亭树等人帮忙鼓吹造势,李吉甫便自然而然沦为绿叶,时不时被拎出来冷嘲热讽。

  李吉甫这个老实人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大概就是心甘情愿做北凉狂士孙寅的跟屁虫了,有事没事就去找刚刚转入礼部当差的孙寅,每次退朝都会跟在孙寅屁股后头,好像不这样做就不安心,庙堂文武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反观孙寅,可真是不消停的主,在国子监那场辩论舌战群儒得以名声大噪之后,很快丢了官,在一年之中就又从兵部转入礼部,没过多久就接连大骂一尚书二侍郎三郎中,害得侥幸逃过一劫的那位仅剩郎中,几乎次次上朝都要被别部大佬追着询问,诸如“马郎中,昨日可曾被那一位堵门痛骂?”“今日可能继续幸免于难?”“马大人一定要坚持住啊,我可是押你这个月都安然无恙的!下月的俸禄还能否落袋,可就靠你了!”

  很快这位马郎中就莫名其妙成了朝野皆知的出名人物,足可见“礼部小官”孙寅的嚣张气焰。

  黄昏中,在孙狂人那座租赁而来的小宅子,对弈双方,竟然不是自诩棋力通神的孙寅和范长后,而是一个貌不惊人的外乡士子,在跟早已名动天下的祥符棋圣,在棋盘上捉对厮杀,而且六十余手后,前者依然不落下风,越是知晓范长后雄浑棋力的知情人,越晓得这份殊为不易。当世棋坛公认被誉为“范子”的范长后,实力已经超越西楚国师李密,极有可能直追黄三甲和曹长卿,胜负在五五之间,所以就有了个“徐渭熊不至京城,一臂之内范无敌”的谐趣说法。

  离阳棋待诏几位国手输得心服口服,其中著有《桃泉弈谱》的棋坛名宿袁昧更是坦言,范长后先手无敌,是一种误解,只是因为京师之中,无人能够真正将棋局拖入中盘而已。

  除了孙寅和下棋两人,屋内还有李吉甫和宋恪礼。孙寅蹲坐在小板凳上,兜着一大碟花生米,君子是观棋不语,棋力不济的孙寅则是观棋胡乱语,所幸那名年轻士子根本就没有听从他的建言。宋恪礼没有观战,在翻阅孙寅不知从何处捡漏得到的一部奉版古籍。无椅子凳子可坐的李吉甫就直接蹲在孙寅身边,偶尔从碟子里拈起一粒花生米,细嚼慢咽,若是拿得快了,就要被孙寅一巴掌狠狠拍掉,李吉甫便只能一脸悻悻然。

  八十余手后,那名年轻士子投子认输。虽说此人实力已经极为惊世骇俗,但美中不足的是拈子也好,落子也罢,姿态太上不了台面,与那份潇洒写意没有半颗铜钱的关系。

  范长后抬起头,望向那位低头凝视棋局的同龄人,温和问道:“刘兄,敢问你学棋多少年了?”

  姓刘的年轻人抬起头,微笑道:“不足三年,是进京赶考后才会的,下得也不多,几位好友在去年离开京城后,就没人愿意陪我下棋了。”

  范长后苦笑道:“刘兄在棋盘上有如神助,了不起。”

  孙寅快意大笑,感觉比自己下赢了范长后还要痛快。这个姓刘的赶考士子,是他连拐带骗外加强拉,才好不容易给折腾到这栋宅子的,哪怕是这样,如果不是孙寅的北凉身份,这个家伙恐怕依旧不会来此借住。年轻人姓刘名怀,也是北凉人,是去年唯一参加秋闱会试的士子,只不过名次极其靠后,勉强能够参加殿试,若是按照会试成绩,肯定是一个同进士出身而已。只不过刘怀却算不得籍籍无名,因为有位没有功名在身的张姓中年儒士,在国子监门口帮刘怀抄过经文。刘怀在这里落脚后,深居简出,潜心学问。而狂士孙寅在北凉道家乡求学之时,就以“制艺超群”著称,当时连在国子监担任左祭酒的姚白峰这等首屈一指的文坛大家都情愿为其大力扬名,之后稳坐中书省第一把交椅的坦坦翁桓温,亦是亲自验证过此事,不得不一边教训孙寅要低调做人,一边又捏着鼻子气哼哼说“此子科举夺魁,如探囊取物”。

  刘怀在此准备今年春的殿试,自然受益匪浅,而且刘怀虽然性格严谨,但是并无傲气,讨教学问,不遗余力,几次挑灯夜读至不解处,必然一一记下,然后只在清晨时分,等到需要参加早朝的孙寅起床开门,才一一询问。只不过孙寅虽然有问必答,却起床气颇重,依然少不了骂刘怀几句“勤恳有余,资质稍显不足啊”“连李吉甫那个笨蛋也不如”之类的。若是起床气不大的时候,倒也会拍拍刘怀肩膀,勉励几句:“没事,文章写得跟李吉甫半斤八两,也不算太丢人,毕竟你们不是我孙寅嘛,刘怀李吉甫之流,十年一出,可我孙寅百年难遇啊!”“刘怀老弟啊,读书人的本事,不在殿试上见功力的,殷茂春中过状元吧,可他的恩师,咱们张首辅当初殿试才第几?你再瞧瞧李吉甫这家伙,不也中过状元,跟我这个连殿试都没参加过的人,能比?”

  经常在此借住的李吉甫,每到这个时候,总会笑着不说话。

  他娘的,要知道李吉甫虽说仕途不顺,可他的科举文章,当真是谁都挑不出半点瑕疵的状元文!

  三年前他的那篇经义文章,某位前辈状元甘拜下风,在公开场合笑称:“能不与李吉甫同年殿试,我何其幸也!高榜眼吴探花,何其不幸也!”

  也亏得李吉甫竟然从不反驳半句。

  刘怀一开始只当那位性情温良的李兄,只是与祥符元年的状元李吉甫同名同姓而已,等到得知真相后,不得不私下直言劝说孙寅,最少在自己面前不要那么笑话李兄。可是孙寅大袖一挥,撂下一句:“被我孙寅痛骂羞辱之人,不计其数,被我孙寅勉强认可之人,寥寥无几,李吉甫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生气!”

  与李吉甫认识后颇为投缘的刘怀一怒之下,差点就要搬出宅子,还是李吉甫竭力阻拦,两人在门外一番交心言语后,刘怀这才回到宅子,之后半旬时间孙寅终于强忍冲动,不过明显憋得厉害。

  最后是李吉甫在一次孙寅强行把到嘴边的话语咽回肚子后,挠挠头笑道:“孙哥,想说我就说吧。你不自在,我其实更不自在。”

  孙寅指着李吉甫,望着满脸无奈的刘怀,得意道:“听见没?!”

  跟孙寅相处久了,学了好些不入流口头禅的刘怀忍不住嘀咕道:“他娘的没天理,还他娘的没王法了!”

  故而三人相处,还算融洽。

  刘怀也知道,李吉甫是大有真才实学的,最重要的是有一种更为难得的“中正平和”,无傲气有傲骨,绝非那种“貌似忠良人,实则奸猾心”之徒。

  今天刘怀只知道孙寅有棋友到家里下棋,气韵不俗的两位客人到了以后,孙寅也没有介绍身份,只说如果赢了那家伙,就带他和李吉甫去街尽头的那栋酒楼下馆子去,可劲儿大鱼大肉,我孙寅俸禄到手,跟那些孔方兄铆上了,不够的话还能赊账嘛,孙寅两个字,还不值他个几万两黄金?

  所以刘怀只知道两人一个姓宋一个姓范。

  这个时候听到姓范的年轻人称赞自己“有如神助”,还说“了不起”,刘怀就有些神情古怪:就我这个无意间才学会下棋的门外汉,你这么吹捧我,不合适吧?

  敏锐察觉到刘怀的视线,范长后也很无奈啊,他又不是孙寅,没那脸皮自报名号。

  孙寅越发乐得不行,抓起碟子里最后一把花生米,分了一半给李吉甫,起身后抖了抖袍子,这才坏笑道:“刘怀,知道这家伙是谁不?棋坛‘范子’,十段棋圣,我朝第一大国手,曹官子第二,大名鼎鼎的翰林院黄门郎,范短先!”

  范短先?

  竹筒倒豆子,这么一大通绰号名头给孙寅喊出来,就连在远处看书的宋恪礼都忍俊不禁,轻轻摇头。

  范长后伸手扶额。

  刘怀不笨,很快醒悟,起身作揖道:“刘怀谢过范先生指点。”

  范长后赶紧起身还礼:“切磋而已,不敢指教。”

  孙寅白眼,转头对李吉甫说道:“瞧见没,酸儒!还是两个!”

  不等李吉甫说话,孙寅叹气道:“加上你,三个!”

  只是不等孙寅继续说话,宋恪礼已经说道:“不劳孙兄褒奖,加我,四个!”

  孙寅没来由冒出一句,直白至极:“宋恪礼,不是我说你,既然你与小国舅严池集相熟,算得上是君子之交,又何必在意那些闲言碎语。唉,到头来便宜了范短先,在你们两人之间横插一脚。”

  捧书的宋恪礼深呼吸一口气,不说话。

  孙寅仍是不愿就此作罢,念念叨叨道:“宋恪礼啊,须知情至浓处便转淡,好好一对美眷良配,可别因为你一人负气用事,就白瞎了月老红线。”

  刘怀和李吉甫面面相觑,难不成这里头还真有玄机?

  大致知道内幕的范长后强忍笑意。

  宋恪礼扬起手中那本相当珍稀的奉刻版古书:“小三百两银子!别一不小心给火烧了,连三十两都不值了!”

  孙寅赶紧伸出大拇指,啧啧称赞道:“直捣黄龙,用兵如神!我服了!”

  宋恪礼冷哼一声,继续看书。

  刘怀试探性问道:“范先生,能否再下一局?”

  范长后笑着点头:“喊我名字即可。”

  两人坐回凳子,继续再战。

  百无聊赖的孙寅没了观棋兴致,只得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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