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_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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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58章

  “散会。”谢至柔宣布。

  一片桌椅杂沓声中,他疲倦地垂下头,手指轻揉着太阳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军官们都走了,地砖上还杵着一条影子,久久不动。谢至柔抬起眼皮,看到王竞雄站在那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所有军官都分配了任务,唯独他是个旁观者。

  王竞雄脸上的表情,羞愧中带着点不安,不安中掺了一丝怜悯——既是在可怜他自己,也是在可怜他的督军。

  “你怎么还不走?”谢至柔头疼得厉害,不耐烦地问。

  “督军……”他肆无忌惮地,忧悒地看着他,找死一般,“督军不责罚,卑职良心不安。”

  谢至柔无力地笑了,问:“你连死都不怕,我能怎么罚你?”语气里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意思,又说:“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回去吧。”

  王竞雄被他几句话说得心里一潭死水又活泛起来,涟漪一荡一荡,搔弄着他的心防。督军遇到了坎,他暗下决心,他要请战,为督军而战。

  “督军,卑职申请带兵上热河前线,请给卑职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谢至柔脸色苍白,有点病容。不到半个月的功夫,死了老婆,走了闺女,丢了热河,自打把那个报假信的女人接进了钧凉城,他就开始倒霉。热河是必须要收回来的,热察唇亡齿寒,如果让日本人持续占领热河,将其变成后备基地,察哈尔——钧凉城的末日也就不远了。

  他向戴总统发电报求援,但戴总统在北方已经没有可用的嫡系部队,奉天督军张尔轶与日本人沆瀣一气,早已脱离中央政府的管辖,进犯热河便有他在其中捣鬼。盘算来去,戴总统想到了薛靖淮——五十万军费花出去,总得听个响儿。

  好在薛靖淮够爽快,答应出手相助,但事成之后热河得物归原主——这层意思他没说,戴总统也是心知肚明的,不过退一步想,小薛好歹也算在自己麾下,热河在他手里还是在小谢手里,似乎也没有什么分别。

  这些,此刻的谢督军还无从得知。他挑眉看了王竞雄一眼,说:“热河你不用去了,我有更重要的事交给你。”

  王竞雄心里的涟漪荡漾到眼里,腰杆挺得更直溜,语气里带了几分讨好的兴奋:“卑职愿为督军肝脑涂地!”

  谢至柔摆摆手,起身往屏风后走,飘飘荡荡地留下一句话,“肝脑涂地倒不必,你替本督把钧凉城守住了就行。”

  当夜,谢至柔亲率部队连夜奔赴热河,把钧凉城和王竞雄留在了身后。王竞雄站在城楼上目送他远去——骑在马上的一条瘦削背影,在千军万马的簇拥下,逐渐隐没在暗夜的点点火光中。

  最重的担子放在一个曾经的叛徒肩上,王竞雄知道谢至柔也是走投无路了。“督军……”他喃喃地念他的名字,深情难遣的痴样,“谢至柔……”

  眼睛有点湿,他赶紧抬手抹了一把脸,怕让人看见。

  不出意外,薛靖淮应该在谢至柔与日本人开展后的第七天到达林西,彼时谢至柔正在伯尔克河畔与乔装为奉天陆军的日本军队浴血作战。这只日本军队的真实番号和来历均是谜,谢至柔的热河守备军也是从抓获的俘虏中才知道真相。但无论怎么粉饰,奉天督军和日本人合起伙来要吞并他,已经是明摆着的事实。

  谢至柔双拳难敌四手,战事进行得格外艰难。一场激战后,在硝烟弥漫的河滩上,谢至柔躺在染血的芦苇丛中,仰望满天星斗发起了呆。

  又活下来了,他无情无绪地想,自己一辈子都在倒霉,可就是死不了,真是咄咄怪事。

  直隶督军署,薛宗耀后知后觉,得知戴总统一杆子把自己儿子支到了热河,连忙让罗副官给薛靖淮发电报:“让他掉头,去山西。”

  几个小时后,罗副官回来报告:“军座,边防军说大少爷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这就是人和人的区别,士兵临阵脱逃,督战队的子弹不会留情,而身为一军最高长官,却可以撇下部队和战事处处留情。这世道,被毙掉的逃兵冤魂找谁说理去?

  但薛靖淮管不了这些——也管不了戴总统高不高兴,部队从库伦开拔后,他半路带着一支卫队,以及漂亮的叶廖马团长,脚底抹油,溜了。当然,边防军也不算群龙无首,至少还有代理督军经验的林团长替他发号施令,以及能掐会算的荀参谋帮他稳住局面。

  临走前,荀参谋好劝歹劝,说得嗓子冒烟,薛靖淮就像癞□□吃秤砣,铁了心:“我好不容易脱离那娘们儿的魔爪,去非兄,我的好参谋!好学长!你就放过我,让我走吧!”

  “军座把打仗当成儿戏吗?哪有出征在即主帅带头开小差的?真是岂有此理!”荀参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毫不掩饰那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来是真生气了。

  薛司令倔头倔脑地反驳:“听说叶老板的腿不太好,上不了台了,我得去看他。再看不到他,不等战死我也快活不下去了!”他虚张声势地加重语气,“就这样吧,不必多说,这是命令!”

  “狗屁命令!”荀参谋嘴上无言,心中愤愤,自己当初选他当主公,压根没想到这家伙是个情种。

  上海进入了缠绵的梅雨季。

  献恩出门买菜了,叶青阑独自坐在天井屋檐下,看雨滴从屋檐上砸落,忍耐着右腿那似乎来自骨髓深处的痛。这个毛病有点邪乎,静坐不动时,它隐隐绰绰,像蛰伏在云雾中的怪物,一旦走动起来,它便随之苏醒,翻腾,搅弄着神经,剧烈的痛感折磨得他寸步难行。

  请医生看了,看不出病因,便一天天这样养着,不知何时是个头。

  木门响了两声。叶青阑一眼瞥过去,又收回来,心中纳罕——献恩从不敲门,戏院经理最近也不再上门,想不出还能有谁。

  他腿疼,不愿起身,便坐着不动。

  敲门声执着地响,他终于不胜其扰,隔着门问:“谁?”

  来人应该是听到了,门外静了片刻,又开始不管不顾地咚咚起来,杂乱无章的敲击声直冲叶青阑的天灵盖。他豁出去了,忍着针扎般的疼走向大门。短短十几步路,身上便出了一层冷汗,混着雨水,浑身一片冰凉。

  叶青阑刚拉开门闩,来人便迫不及待地破门而入。叶青阑差点被冲翻在地,吃了一惊,趔趄着后退几步,未及看清对方长相,肚子便被冷硬的东西顶住了。

  不用看也知道,是一支枪管。

  叶青阑盯着眼前这个脸皮白净的中年男子,他藏在黑色礼帽下的一双眼睛,让人不由联想到一条蛇,白脸男人身后还有一个矮壮的同伙,长相普通,瞧着年轻几岁,身上煞气很重。

  “阁下是不是认错了人?”叶青阑问。

  “叶青阑叶老板,是吧?”白脸男开了口,声音像梅雨沤过的糟木头。

  “是,有何贵干?”叶青阑感觉到枪管在皮肤上微微打转,似在玩弄猎物,他反感地蹙着眉,往后退了两步,站回到雨里。

  白脸男子歪着头,忽左忽右地轻轻摇晃着手里的盒子炮,似乎不知该打他哪儿好。他的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知道这个小瘸子跑不了了,仍假模假式地用商量的口吻问:“请叶老板跟我们走一趟,成吗?”

  叶老板盯着他:“我有得选吗?”

  白脸男人示意矮个子上前捆人,矮个子放眼瞧了一圈天井和阁楼,眼珠子贼溜溜转了两转,商量着问:“咱非得给他弄走吗,我看这里就挺好!”

  白脸男人说:“好你娘!隔条街就是警察局,你找死吗?”

  矮个子挨了骂,一点不往心里去。他两手一开一合地抻着粗麻绳,嘻嘻笑着走过来。叶青阑不动声色,瘸着腿一步步往后退,退到假山边上,他腿疼得受不住,身子一歪,摔倒在地。

  矮个子像一只玩弄老鼠的猫,好整以暇地看着狼狈的叶青阑,心说这小戏子果然名不虚传,淋得落汤鸡似的,还透着股我见犹怜的媚劲儿。

  身后,白脸皮不耐烦地催促:“快点!磨蹭啥呢!”

  矮个子得了令,收起涎皮赖脸的笑,双眼一瞪,猛地朝叶青阑扑过来。他凶煞的圆脸在叶青阑眼中骤然放大,电光火石间,“嗤”的一声,叶青阑觉得有温热的液体溅到脸上,随雨水滑落进嘴唇里。

  他在地上摸到了一把修盆景的剪刀——不知何时落在这里,被雨水泡了几天,长满暗黄的铁锈。他几乎没有经过脑子,抓起剪刀就刺了过去,接着,血开了闸似的喷涌出来,染红了他半身长衫。

  矮个子的粗脖子上插着剪刀,僵硬地回过头,惶惶地看了一眼白脸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喷出一口猩红的血。

  叶青阑用袖子揩去唇上的血,眼见他直楞楞栽倒在地,身体抽搐两下,不动了。

  白脸男见同伴惨死,瞬间撕去温文的假面,哀嚎一声,攥枪的手就要失控:“我他妈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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