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_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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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24章

  薛宗耀很心烦。

  自打从蔡淳那里回来,他心里就空落落的,每天没有个对自己性命虎视眈眈的叶青阑在身边,怎么都觉得不得劲,但既然已经完璧归赵,此时再去挖蔡淳的墙角未免太过小人。

  本来滥做好人赔了个叶老板,已经够闹心了,偏偏还有个不识相的儿子隔三差五上门添堵。薛靖淮的晃着大个子往沙发上一坐,三句话不离叶老板,简直让薛宗耀怀疑叶青阑给他下了蛊,于是老薛心里愈发不痛快,终于忍无可忍地发话:“你闭上嘴,带兵去湖南打段峻峣吧。”

  但薛靖淮不想去湖南,他敏感地察觉到,往轻了说,他爹是在找个借口支开他,往重了说,他爹没准是想借湖南的刀杀了他。湖南有那么好打?湖南是段峻峣的地盘,段峻峣是蔡淳的部下,蔡淳死后是他出来主持大局,才没让蔡的军队被人收编了去,谁不知道段峻峣是出了名的扛打?想到这里,薛靖淮的心冷下来,难道老头子已经狠到自绝香火了吗?他正在愣神,薛宗耀又收回成命:“算了,我再想想。”

  过了几天,薛宗耀果然没有再提让薛靖淮去湖南的事,而是正经下了军令,密调薛靖淮所部中央陆军第三混成旅移驻通州,具体行动等待下一步指示。

  薛靖淮问:“爸,我在天津待得好好的,调我去北京干嘛?”

  还是占着亲父子这层关系,薛宗耀麾下别的师长旅长,哪个敢跟他这么说话。

  薛靖淮已经许久没有正经打过仗了,安逸惯了,平时操练操练还勉强应付,要是真上战场接受枪林弹雨的洗礼,他的内心一百个不愿意。

  薛宗耀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让你去你就去,别他娘废话。”

  好吧。薛靖淮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天津,在通州驻扎了一段日子,没有等到薛宗耀的任何指示。倒是有一日突然听说城里闹起了学生运动,他心里一惊,难不成让薛宗耀让他来镇压学生闹事?他看着傻,心里可拎得清。不论是地痞流氓,还是土匪山贼,让他去收拾一顿都不成问题,但要是让他对着学生舞枪弄刀,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他不能干。果然,他又猜错了,他没等来薛宗耀的指令,先等来了薛宗耀被撤职的消息。

  薛靖淮心疼父亲,接到电报的那个傍晚,他站在营房外边,对着漫天的晚霞猛虎落泪。

  然后就接到了另一封电报,这是来自薛宗耀的,大意是让他取道古北口北上,把军队移驻到热察交界处去。

  薛靖淮心里又敲起退堂鼓,心说老头子既然被撤职了为什么不好好做寓公,竟然还有闲心把他支往察哈尔。察哈尔是什么地方?那是谢至柔的地盘,把军队开到谢至柔的家门口,这不是在作死的边缘试探?薛靖淮去电提醒:“爸,那里是谢至柔的地界。”

  很快就收到了薛宗耀的回电:“再废话,军法处置。”

  于是薛靖淮消停了,心想既然没说要打,也就只能先照办。他龟速挪移到热河边界,与谢至柔的地盘保持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距离,安营扎寨后,薛宗耀却又没了消息。

  谢至柔知道了薛宗耀暗中调兵的事,也默默抽调了两个旅增加驻防兵力,听说家门口驻扎的是薛靖淮的军队,谢至柔一颗疑心活动起来,思绪飘向了三年前被薛宗耀一顿穷追猛打的那个夏天——他以为薛宗耀又要来削他了。虽然他现在兵强马壮,今非昔比,可他的的确确被薛宗耀打怕了,敏感到有点神经质,总怕在一个人手里栽倒两次。

  对于薛靖淮的到来,谢至柔除了心里没底,还有一丝被人冒犯的不快。谢至柔虽然实际上控制不了热河,但名义上却是热察绥巡阅使——即使这只是徐总理给的一个安慰性职务。如今小薛直接把军队开进热河,对自己虎视眈眈,他寻思这薛家父子是明摆着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可贵的是,谢至柔能忍。在底线未被突破的时候,他一贯如此。

  谢至柔的疑虑,不仅他有,北方其他各省督军也有。薛宗耀不止调遣了薛靖淮,也暗中调动了驻扎在直隶和山东的军队,但他一不说自己要干什么,二在别人地盘上秋毫不犯,所以尽管大家满腹牢骚,但谁也没有出头与他正面硬刚。毕竟名义上大家还是在替北京政府守土,岂能像那些动不动就宣布自治的叛军之流。

  薛宗耀被撤职后赋闲在家,运筹帷幄。职务是虚的,撤了就撤了,权力是实的,一时半会别人拿不走,所以他并不在意。

  他对一切早有准备,在直鲁交界那支日军小分队的消失,确实不是他下令所为,但要说他没有“纵容属下伤害两国邦交之嫌”,似乎也有失公允。毕竟他私下褒奖了当事的排长江欲行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没有落下能让日本调查团抓住的把柄——一场遭遇战下来,对方一个活口也没留下,尸体被浇上汽油烧成齑粉,骨灰被转移了几十里撒进了农田边上的粪坑,战场也被妥善地清理翻新过。薛宗耀简直爱死了这个手脚干净利落的江排长,同时感慨了一把日本军械的卓越品质——他顶着徐蔚山这片云彩,军队的一枪一弹皆由日本政府赞助,理应对日本心怀感恩,但从最近欧洲的谈判情形和日本内阁的态度来看,薛宗耀对部下用日本枪弹消灭日本军队这件事,不仅不觉于心有愧,反而心中大快。

  然而,痛快归痛快,他心里比谁都明白,事情可以做,但不能摆到明面上,否则徐总理的中日亲善政策将会彻底破产。尤其当前局势下,一旦双方交了火,日本便可名正言顺地借口保护侨民,出兵占领山东甚至整个南满和华北。所以他一面私下嘉奖江欲行,一边诚惶诚恐地向北京政府请求处分,以向日方表明自己渴望息事宁人的态度。

  一上午,他坐在青园二楼阳光明媚的露台上,喝了半瓶威士忌,抽了两支雪茄,签了三张手令,接待了一个戴总统的秘书和两个日本商人,终于觉出了一丝疲倦。

  他伸个懒腰,靠在椅背上,盯着天空愣怔地出神,脑海里闪过蔡淳的脸——他最不愿意见到的那张忧国忧民的脸,仿佛天下只有他一个人大公无私,简直大忠似伪!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蔡淳的先见之明,如今天下人无不唾骂北京政府卖国,而那个向来在政治斗争中处于下风的戴总统,现在正好可以一边安抚民众一边跟洋人眉来眼去,还能捎带手剪除徐蔚山的羽翼。两头讨巧的同时排除异己,恐怕戴总统做梦也要笑醒了。

  罗副官坐在桌子对面,帮薛宗耀整理公文。他还是沉默寡言,从坐姿到服饰都是刻板的工整,制服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但他脱掉了军帽,头上翘起几根卷毛在夏天的微风中轻轻摆动,看起来稍稍有了点活泼的意思。

  薛宗耀想到蔡淳,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叶青阑。盯着罗副官风中摇晃的卷毛,薛宗耀没来由地生出一个荒唐幻想:不知两人现在已经生了几个孩子了。然后他又想起了他的皮肤,很紧致,很鲜嫩,触感像绸缎,像凉玉,像一切美得让人想撕碎的东西。薛宗耀想着想着,思绪变成一匹脱缰的野马,在青色无垠的草原上纵横驰骋,又变成一只如椽巨笔,在青茫山野间绘一副活色春光……

  罗副官心有灵犀似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其实他只是觉得军座这次发呆的时间有点长,没别的意思,薛宗耀却被这一眼看得心虚,若无其事地把目光转向别处假装看风景。

  半晌,罗副官干完了活,起身走到露台边缘,目光警惕地在青园内外扫视一圈。园子很大,但似乎又不够大,他站在露台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铁栅栏门外走动的行人,还有街道两旁郁郁葱葱的法国梧桐。

  “军座,依卑职看,您明天还是留在书房办公吧。”罗副官不带感情地提出建议。

  “你看到了什么。”薛宗耀漫不经心地问。

  罗副官目视远方,迟疑地摇头:“暂时还没有。”

  话音未落,罗副官感觉有什么从耳边呼啸而过,紧接着是杯子砰然碎裂和桌椅哗啦倒地的声音,他猛地回头,只见薛宗耀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痛苦地用左手捂住肩膀。

  罗副官立刻扑过去掩护他,同时大喊救人抓刺客,楼下的卫队在短暂骚乱后迅速兵分两路,一路涌上街头抓刺客,一路上楼保护薛宗耀。

  薛宗耀的右边肩膀被打穿了,血从身下缓缓渗出,混合着玻璃渣子和洒了一地的酒水,狼狈不堪。罗副官训练有素地给他止血,听见疼得满头大汗的薛宗耀哑着嗓子骂道:“妈的,老子这只胳膊早晚得报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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